有龙在侧（下）
来源：保山日报 阅读：
本版图片均为范南丹所摄
本刊特约撰稿人 李俊玲
除了低头劳作，人们还需要仰望星空，需要更坚实有力的精神生活。这时，龙会便带给人连接着温饱民生与精神表达的双重诉求，人们用自己布满老茧的手，绘制出另一番带着诗意和美好的天地来。
4
阿大是母亲的姐姐，和她去赶龙会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她总把我丢到人群里，自己带着香火纸钱，到寺院里许愿看戏，一去就是半晌，而我乐得逍遥，野风般乱跑。阿大是专门去拜谒东山寺里那条麻布龙的，不只是阿大，四邻五寨的人都去向它祈求。众人都说，东山寺的那条麻龙特别神奇，只要人们有诉求，总会得以兑现。而这些所求，多半都是家庭琐事，这些琐事却又关乎着各家各户的幸福指数。身患顽疾，不孕不育，牲畜不旺，家宅不安，口舌纷争……如此一看，琐事还真是关乎人们命脉的大事。
关于麻龙的神通，来源于一个传说，和我说这事的便是东山寺主持龙会的司仪段开朝。他已年过七旬，谈及麻龙时，肃穆布满了沧桑的脸庞。“事情很久远了，都经过好几代人了。”这是他的开头语，听起来，不像是讲一个故事，倒是一桩无可置疑的真事。说是有一年，天大旱，秧田都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像惨烈的刀痕，树木焦黄，仿佛一阵热风吹过就能将其点燃。河水断流，井水枯竭，眼看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于是大家商议，耍龙祈雨。人们在东山寺里，连夜扎制一条大龙，所有的一切都弄好了，唯独龙的腮帮总是翻不起，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来了一个身着麻衣、一脸麻子的道人，他走进来准备要一口水喝，大家热情地倒茶接待了他。临走时，道人随手一弄便将龙头的腮帮扎好了，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麻衣道人便消失不见了，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适才晴空万里的天居然下起了雨，久旱的大地苏醒过来。于是大家惊呼这定是神龙化身道人来帮忙，便用麻布来做龙皮以此为纪念。
麻布龙从此横空出世，大家都亲切地叫它“老麻龙”，就像叫自己的邻居般自然。“我去给老麻龙上炷香，说点事”“给老麻龙带点吃食，刚做好的糯米圆子，还热乎着”“昨晚上，我梦见老麻龙了，就盘在我们院子上空”。老百姓的话语里，老麻龙有着仙气，也带着乡音。身体有疾的人祭拜麻龙后总会康复，不会生育的前来求子也得偿所愿，麻龙成了众人公认的神龙，被其解忧的人们都冠以自己龙的姓氏——龙彩，龙珠，龙有，龙常，龙艳……这是一种荣耀，他们都曾受到过神龙的恩赐，他们因龙成了一家人。素不相识的人只要听到对方的名字，便会心一笑，马上熟络起来。
在百姓的心中，老麻龙有温度，可亲近，能信任，只要有任何一点事情，它都是最好的倾吐对象。“老麻龙，家里的母猪要添崽了，保佑顺顺趟趟地下崽”“老麻龙，我家孩子今年多病，保佑他平平安安”“老麻龙，我家兄弟外出打工，保佑他遇事逢凶化吉，挣钱回来”“老麻龙，我家婆娘和老妈总爱吵架，互相犯冲，请求帮她们化解一下”……人们絮絮叨叨在向老麻龙诉求，它在大众的心中，不再是那个张牙舞爪、呼风唤雨的神龙，而是自家的亲人。它是神仙、判官，也是朋友、长者。它有神力，却懂得众生的悲苦。在它面前，人们毫不避讳，和盘托出，一切的疑难杂症统统交付给它，人们深信老麻龙听到了，定会排忧解难，那些话语随着升腾的青烟，弥散在麻龙的头顶，像一团祥云，总能赐予人们力量和希望。在阿大身上，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受尽生活所虐，依然报之以歌的宽容和隐忍，这片土地之上的众生皆如此，他们有龙在侧。
5
对于龙会的名称，全县各地大同小异，唯独太平的龙会独树一帜，叫“羊皮会”，这个名字似乎与龙扯不上关系，而它的背后却有着一段特殊的历史。太平是施甸的一个乡镇，它被锁在层叠的山峦间，山下便是奔腾不息的怒江。当年滇西抗战时，远征军就在太平境内与日寇对峙，炮火轰鸣中，这个地方并未像它的名字一样太平，而是伤痕累累。太平人民修筑滇缅路，搬运抗战物资，抬运伤员，持枪上前线，为保卫家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家园，的确是任何民族都丢舍不了的根与魂。
太平陡峭的坡地决定了人们求生的艰难，在山地上繁衍生息，最重要的依然是水源，然而大山宽厚，总会如慈母一般，敞开衣襟，淌出乳汁一样的水源让众生续命。太平有许多龙洞、龙井，冒出清洌的珠泉，大龙，二龙，三龙，四龙，五龙，人们称为“五龙治水”，这更像是五个兄弟在联手治理安邦。每一条龙水都是一方土地的命脉，每一个“兄弟”的后面皆有万千民众的生息。
从龙洞山头到怒江谷底，太平的先民顺势而凿，依山而开，利用坡地，将山体一层层改为梯田，这层层叠叠的水田映照着农耕文明的智能。人们将这个春时绿波起，秋来涌金浪的梯田称为“月亮田”，名字诗意而美好。而月亮田的确因为有水的注入而自带光芒。坡头的一块圆形的田被放入水后，镜子一样映照着蓝天、白云、星辰和季节。它像大地上的圆月，让人浮想联翩，月亮田在春天里总会涌动着人们对自然的欢爱。
梯田的水都出自龙洞，龙洞是大龙出水所在地，水沿着龙洞倾泻而下直奔月亮田，途中人们靠着跌宕的地势，建立了大大小小的水碓磨坊，至今依然保存完好。利用水的力量来完成舂碓和拉磨，这是山地人民的生活方式。水碓声有节奏地回响在山坳中，“咚咚”地敲击成岁月该有的模样，它的木头碓嘴随着水轮转动而起起落落，染着白色的米粉，红色的辣椒粉，青色的花椒粉，染着各家各户的酸甜苦辣。水恒久地流着，流着年华，也流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水磨磨出了面，也磨出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年轮。水磨坊像一个老祖母，熟知人间世像，接纳南来北往的人事，默默地承受和付出，也喋喋不休地向后人说着过去的生活。那些按部就班的“哗哗”声，“咚咚”声，“唰唰”声，响在每个清明的晨昏，成了太平人特有的乡愁记忆。
在这样偏远的山坳，明朝时，迎来了从北方流放而来的一批契丹人，他们带着草原般自由的性情在这里安家落户，山地束缚不了奔放的灵魂。于是，沿袭祖先逐水而居的风俗，他们每年都在水草丰茂的地带举办赛马和抢羊活动，谁抢到羊，谁就是勇士，也是最幸运的人。抢到的羊被剥去皮，祭祀恩赐人们水源的龙王爷。这样的习俗融合了南北文化，在这个边陲之地，没有更多的文字可以记载历史，而羊皮会做到了，它的名字活态地呈现出这片土地上的变迁和相融共生。直到现在，羊皮会依然是太平最为隆重的民间盛会。虽然抢羊这项活动已散失，而那个名叫“抢羊塘”的地方被人们口耳相传下来。和我熟悉的东山寺龙会一般，人们总会在这一日，与自然和自己来一次彻底的碰撞。
龙会，是农耕文化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在莫测的自然面前，在山野大地之上，求生从来都是人类的命题，而除了低头劳作，人们还需要仰望星空，需要更坚实有力的精神生活。这时，龙会便带给人连接着温饱民生与精神表达的双重诉求，他们用自己布满老茧的手，绘制出另一番带着诗意和美好的天地来。在这里，千百大众可以得到慰藉、欢乐和释放，以此补偿自己多舛的命运，消解现实所叠加的苦难，使得原本悲苦的生活，生发出那么一些滋味来。这就是民间的生存智慧，老百姓们永远都与大自然保持着与生俱来的默契。看着脚下这块土地，你会觉得它带给人的除了生命和希望，还有无限的创造力。
6
在太平，有很多扎制龙的民间艺人。我见过他们的手，黝黑粗糙，伤痕满布，指尖时常穿梭在锋利的篾竹间，被割划都是常事。年节除了扎龙，余下的时间都是为丧葬和祭祀做纸扎，以此来谋生。龙会传承人张玉开的家就在龙洞旁的一个小寨子，开车前往，道路曲折难行，百转千回才到达，这里有种被丢弃的感觉。
张玉开今年60多岁了，这几天农闲，他正在扎龙画龙皮。土地板的小院老旧而残疾，黑乎乎的板壁包浆着岁月和烟火，石阶缺损，门板伤痕累累，记刻着几辈人的生活。屋外，三张桌子依序排开，铺陈着一张正在涂画的黄灿灿的龙皮，暗沉的老屋顿时生动起来。这张36节的龙将在明年太平羊皮会上进行祭奠和舞耍。龙皮旁放置着一节节竹筒，有些已破开，分割为2毫米左右纤薄的篾皮，还有一团雪白的被撮成线的棉纸条，这都是扎龙的主要材料。一条半成品的龙头侧立在院中，透着清淡的竹香。这个寨子旁皆有绿波泛开的竹林，竹子用来建房，筑篱笆，搭菜架，编农具，也用来扎龙，大地似乎也默默地为龙会做着心照不宣的供给。
张玉开赤脚坐在龙皮上，手持画笔，仿佛在驾驭一条准备腾空而起的神兽。龙皮的中轴线以桃形叶瓣为图案勾连，每一节龙身的分割处都有一朵硕大的花为界限，12片花瓣与一年的月份不谋而合。花里有流云，有水纹，也有八卦图，天地阴阳都在这一朵绽放的花朵里，依次打开他们的自然密码。龙鳞外壳以黑线勾勒边缘，白线叠加在黑线上，内里是黄色的鳞片。张师傅拿着画笔，蘸了涂料均匀地描绘，每一笔匀速而认真。龙皮的绘画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只需要虔诚，这已经足够了。看着他一笔笔的落下，我觉得这张色彩逐显的皮下藏着一个灵兽的精魂，它臣服于画师的笔下，只待被唤醒的那一刻。这样的工序需要半年之久，这段时间，张师傅除了在地里干活，就是与龙为伴。龙皮画好后就折叠放置在房屋高处，只等龙会到来的那天。龙头扎好，绘画好了，龙眼需要在龙会前才能点画。画龙点睛，这是所有步骤完成之后的升华。点睛，是注入灵魂的事情，需要仪式，香火纸钱和一只点血鸡准备就绪。龙头高高昂起，仰望苍穹，那里将是它施展本领的神域。张师傅将鸡血涂于龙眼，意为开光，只有这样，龙才真正“活”起来，“小小一支笔，点亮龙眼睛，八方风来贺，四面雨来朝，口含夜明珠，脚踩五色云，保佑老百姓，年年好收成。”张师傅喃喃念道，像一个招魂人，他的手上，龙正满血复活，他的口中，大地锦绣延绵。
羊皮会如期而至，在这一天，群龙舞动人间，太平镇的山水映照在龙眼的一闪一盼中，光彩熠熠，一切都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