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蛮旦蹬窝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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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枫君
欢快的音乐响起时，我没有立即赶过去。节日的舞场需要预热，就像等待大戏开场的前奏，“蹬窝罗、蹬窝罗……”跳舞的人们要先调整呼吸，缓释筋骨，找位置、排队形，待到场子里人潮汹涌、轻尘飞扬，才是最佳的入场时刻。
我是穿过整个春天的新绿来到这里的，龙陵龙山镇芒麦村蛮旦寨，早在2013年，这里就被列入了《中国传统村落名录》。高黎贡山在三月里是最清新明媚的时候，少一月微凉，多一月显热，漫山遍野是绿莹莹的新叶。我们进入芒麦村时经过一坡茶地，一阶一阶茶树高低错落有致，烟岚缭绕、满目翠微，脆生生的嫩叶萌发出透光的绿，这里的空气、草木、房屋，甚至尘埃，都被香气浸染了。当然，除了新叶的香，还有白花羊蹄甲和密蒙花的香，只是密蒙花的香更为芬芳馥郁，让人误以为整个山谷家家户户都在密蒙花树下摘花染饭。
我是跌入了花的海洋才看清这里的，阿昌族春天里的“阿露窝罗”节。远远近近的阿昌族都朝向蛮旦而来，有本县的、邻县腾冲、芒市盈江的，本村的人家几乎是全家出动。这个被五色彩带环绕的山村里，此时绚丽缤纷、笑语欢腾，色彩最浓烈之处，便是阿昌族同胞的衣饰。衣服的色彩我称之为靛蓝，靛蓝，是一种具有三千多年历史的还原染料，战国时期荀况的千古名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源于当时的染蓝技术。在靛蓝的衬托下，那些流苏挂坠、绣花腰带、绣花裤摆的色彩就更天真烂漫了起来，从你面前经过，仿佛看到一场花开正好。而盛装的阿昌族女子们就更加惊艳了，那些恃美而骄的花仙子晃过来又闪过去，还来不及看清她发间黄色的一束是兰还是菊，那娇俏的身影就倏忽汇合在花的海洋里去了。我念及一句宋词“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可用这文绉绉的诗词对应眼前的女子，总觉得不够尽兴。我想，如果发裹够大够承重，她们恨不能把世间所有的花都往头上插!这种无与伦比的美丽、把整个春天戴在头上的美好，是自然花草赋予的纯真本心，也是世代相传的关于美的秉持。我悠游穿梭在百花丛中，忽然也想做一个山花插满头的阿昌族女子……
我认识的第一个阿昌族人，是2022年底在芒市参加写作培训时同班的石祖清，一位精神干练的小伙。可能是他穿着阿昌族服装，而阿昌族在我的印象里较为陌生，也可能是他和我们来自一市却不和我们群聚聊天，我却多关注了他一些。后来发现，石祖清是一位“冷静地思考，热情地生活”的年轻人。春天里，不同地区的阿昌族有过“阿露窝罗”节的习俗，陇川、盈江、梁河、芒市……他每次都冷静思考要不要去?最后都带着满腔热情在“蹬窝罗”现场忙得不亦乐乎。这次在蛮旦，他也来了，我却没刻意去寻见。他一直致力于阿昌族民俗文化的研究，正是这些风物特异、多彩斑斓的民族风情把更多的人引向了阿昌族聚集地，作为云南独有的少数民族，把这些世代相传的民族文化艺术写成字、拍成图、唱成歌，才是他更想见到的。
“蹬——窝罗”又一声高亢的唱调响起，场子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我约着儿童作家兰梦醒一起走到了花团锦簇的广场中央，看春的飞花莺歌燕舞、花的粉墨旋转夺目。我们没“蹬”，就只忙着去看、去拍照了。蹬窝罗的人们或叉腰，或拍手，或左右扭身，两人一组长长的队列合着音乐、踩着节拍，每个人都是豪迈靓丽、光芒四射的主角。我迎着他们的光芒而去，和她们笑盈盈的舞步就要挨在一起之时，舞步既不慌乱，也未迟疑，都恰到好处地绕了过去。我嗅到了她们鬓间花朵的香气，听到了衣襟摩擦的细微之音，就像一阵微风拂过了山林间肆意生长的杜鹃和松果。我这里是目不暇接，看头饰、看腰带、看舞步;他们那里是兴致昂扬，端庄着、天真着、豪迈着，舞场里炫出多少最美民族风我不知道，这许多的端庄、天真和豪迈化作了春暖花开时的一抹浓妍，迎向燃起的火热篝火，迎向温暖明媚的千山万水。他们不会累不会乏，有的还相互邀约着蹬窝罗跳到月亮落，对歌对到太阳出。
对歌开始的时候，我是候场已久的听众之一。很明显的，我爱听歌胜过看跳舞，这也是“物以稀为贵”的认知在作祟，蹬窝罗舞参与的人很多，对歌，会唱的人现今已所剩无几。的确，围坐在篝火旁边对歌的多是五六十岁的阿叔阿婶，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叔起头：“嗦嗦咪唻呀，嗦咪唻哆啦哆唻呀”众人相和，阿昌对歌就这样自带曲谱哆啦咪嗦的一句句接应了下去，在简短的唱词之后，众人又一起合唱“哆咪哆啦嗦，咪哆啦哆嗦”，你来我往、反复循环。我是之后反复看自己拍的视频，才用文字记住了这个旋律，在现场时，我在淳厚质朴的歌声里如饮佳酿，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亦沉醉。再看对歌的几位老者，阿昌族的节日盛装穿在身上，平日里劳作操持的身影在篝火的照耀下神采奕奕。在歌声里，往事经年的潮水漫过心头，关于生活的一切，都诉于这古老独特的音调之中。质朴单纯的唱腔如雨后的山谷丛林，沧桑厚重却带着一种深邃的干净和空旷，自然而然、熨帖心肠。或许，他们会想起很多年以前年轻的自己和“隔山隔水不见你”的那个人……曾经是对唱的情歌，如今听来，是从很远很远的历史里走出来的，是亟待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至于词是怎样的已无关紧要了，百年光阴的延续已足够抚动每个人的心弦。夜很深了，他们会不会真的唱到太阳出呢?
我们是踩着星光离开蹬窝罗广场的。星星很多很亮，北斗星明晃晃地镶嵌在黝黑天幕上。梦醒老师悠悠道了一声：很久没见过这么美的星空了。我也是啊!星空下走路的声音惊扰了虫子们的幽幽嘶鸣，不远处的龙川江在漫无边际的群山间流淌。山河无私，孕育大地万物生生不息，太阳和月亮作证：蛮旦，这个在欢乐的歌舞中守候春天、祈愿好运的山寨，会在每天的日出中明媚灿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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