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 （拾光·记录）
来源：保山日报 阅读：
□ 赵朝瑞
小时候我唯一记得的赶街天非公平云都街莫属。
又是一个云都街天。一大早我就将同坝外小伙伴们玩耍的地点约在了姑爹家门前蓄水井坡头上，一边心不在焉玩着过家家，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着往来的人群。散街前后时间，老家人拖曳悠长的乡音在姑爹家巷道口喊叫起三姑妈来，不等姑妈回应，趁小伙伴们不注意我悄咪咪地梭下井头坡，钻进了竹园里，屏住呼吸留意着老家人和姑妈的对话，果不其然，母亲又带信来接我回家了。
三姑妈叫着我的小名向井头坡走了过来，我人已然了无踪影。这时沉浸于售货员、厨师等角色的小伙伴们才回过神，放下手里的瓦片、破碗块站起身茫然四顾着，有些疑惑的表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知姑妈：明明刚才还在这里切菜呢呀!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小伙伴趴到了井沿上望向大井，些许恐慌和矛盾的眼神试图穿透浅绿的井水想找见什么，又怕真见了什么。姑妈安慰着小伙伴们然后走到了坡上。透过竹篷子，我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姑妈的一举一动，竟然朝向竹园了，竟然对着我叫唤了。妥妥的两点一线，姑妈的声音怕是就要撞上我的眼睛了，霎时心跳的声音塞满了耳朵，好像一个持续在使劲吹的气球撑、胀，再一秒秒钟，差点要炸了，差点我回应的声音就要从两唇之间崩出来了，万幸姑妈转身往了街子方向，叫唤声也往了街子方向。膨胀欲裂的耳朵如同得以徐徐泄气的气球渐渐平复，还好到嘴边的回应又被吞咽下肚子里。
最终是找不见我的，三姑妈对老家人说怕是跑远了，请他告诉母亲下个街天又来接我。于是老家人履行完托付转身走了，小伙伴们也没有了玩耍的兴致，各自散去。
继续潜伏着一动不动，耳听着姑妈已在家里忙活，井边也是没有了响动，我才蹑着手脚钻出竹园，然后猫着身从小路绕道与大井相反方向的庙后头，从那里起步大张旗鼓地哼着自创小调走向姑爹家，走到坝外秋场，有人告诉我刚才三姑妈在找我，问我去哪里了，我回复他到寺后头，他说：本是走远了呢。回到家，姑妈一样的问，我一样的回复。就问找我什么事?姑妈说：你妈叫人来接你回家。看着我显得遗憾的表情，姑妈说接你的人恐怕还在云都街呢，赶紧送你去还来得及呢。我赶忙托词刚才跑远了，肚子饿走不动，要吃饭，然后跑进灶房盛了碗饭，自顾一丝菜一粒饭细嚼慢咽着吃了半天。
窗阴过羽，一街街的日子过去了，一街街的街天总是跑远得找不见我，接不到我的，直到临近开学，三姑妈才有时间把我送回家。
虽是回到家，心却留在了公平，留在了三姑妈家，一连几天魂不守舍，吃早饭时问母亲：你说这下三伯给吃早饭呢，吃些什么菜?午饭问，晚饭也问。大多时候母亲总是顺着我的：三姐家也吃着了，也怕是吃炖鸡蛋呢!父辈兄弟姐妹六人，三姑妈行三且比父亲大，在老家我就将姑妈叫三伯，若是比父亲小，我就叫孃，母亲亦随父亲叫三姑妈三姐。到了床上，我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母亲只好又搬出那些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先是讲像狼外婆一样恐怖的人熊婆吃脚趾头，讲到一半我就不想听了，母亲又换讲曲石丹阳寺“丹阳朝凤”，更不想听，不想听。想是惹得母亲有些不耐烦了，就背念起《三姐妹》的童谣：……姐妹三人赛梳头，大姐梳的凤凰头，二姐梳的插花头，只有三姐不会梳，梳得一个烂鸡窝，姐妹三人赛挑水，大姐挑的大江水，二姐挑的井头水，只有三姐不会挑，挑的是牛屎塘，姐妹三人赛煮饭……不容母亲再继续念下去，我扯着嗓门哭喊起来：不要说你三姐，不要说我三伯，三伯梳呢不是烂鸡窝，三伯挑呢不是牛屎塘。一下子，母亲就发现了我命门似的，带着威胁：给好好睡呢?不睡，我就再讲三姐了!睡了，我抽噎着!虽然还是辗转反侧，我却是再也不敢啰唆了。
母亲说我和三姑妈命带缘分。打记事起三姑妈就呵护着我，呵护着我的幼年、童年，岁岁年年，时至今日一如既往，呵护如初。因此，我走亲戚总是在三姑妈家呆得最多，最长久。
不单是我，所有的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们也极是喜欢到三姑妈家走亲戚。那时，三姑妈家前园(菜园子)是栽着好几棵仙桃的，桃子成熟的暑假期，各路村村寨寨三亲四戚的小孩、小学生们不邀自聚，不消几天满枝满树的桃子便席卷一空，连那些小咪咪的绿皮子看家桃也是一个也不留了，假期的前园热闹而惨烈。后来看了电视剧《西游记》，暑假期三姑妈家的盛况俨然就是蟠桃会，只是没有大神大仙，来的都是些小妖小怪;西游记里，大闹蟠桃会的只有一个孙悟空，而姑妈家不请自到的全是孙猴子。
除了桃树，前园墙边还有一棵粗大的称头梨树，梨大且形如称头，跟仙桃一样的诱惑着我们。梨树开花的日子，我就在三姑妈家了，我喜欢看梨树满头堆雪的样子，就像在老家高客遥看冬日里铺满雪的高黎贡山，只是高黎贡山太远了，闻不到是否有姑妈家称头梨树一样的香味。那时，我更贪恋梨花飘落，没事就等在梨树下，等着春风吹，风一来，梨花花瓣就从树上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精力旺盛，有小伙伴一起人来疯的时候，我们就像下雨天冲进雨帘一边躲一边淋一样，追着花瓣肆意喊叫着，逮得满口袋的花瓣，毫不怜香惜玉地打着梨花仗。一个人的时候，就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花瓣落在我额头上、眼睫毛上、鼻尖上，也有调皮的花瓣就像母亲和姑妈用指甲轻轻撩我的脚板心、手掌心一样，一片一片撩着我的脸，撩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酥酥痒。眼看着有花瓣要撩到嘴边了，我就猝不及防地张嘴回击了过去，咬得几片花瓣在嘴里，淡淡的甜涩。越来越多花瓣的撩，就酥痒得我瘫睡在地起不来了，就连姑妈叫我吃饭也是没反应，姑妈便从灶房出来强行把我抱起来，我心里却依然酥痒着。抱起我来后，姑妈把我抖落完粘在身上的花瓣，说干净了，让我快去吃饭，她不知道有好多的花瓣早就从领口钻进内衣，在我的肚皮上躲起来了，我就笑着，也不告诉姑妈。花开花落，从青果摇曳到硕果压枝，老梨树一直是植根在我心里的。
姑妈家门口的沟水从大河水库淌过马站，淌过顺江，淌过庙后头，淌满井了，我亦是来了，或者是早就在的了。那时，整个公平都缺水，自来水概念是一点没有的，人畜饮水凭靠村里挖得深且大的人工蓄水井，水源来自很远的大河水库。坝外的蓄水井距离姑妈家不到十米路，灌水的沟就从家门口的巷道经过，两块大大的石板搭铺成桥，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沟里都是干涸着的。灌井水和育稻苗的日子，门口的沟便灵动起来，虽然水很浅，依然让我们沉迷，把鞋子脱摔在巷道口，跳进沟里逆水而上，用撮箕尽情地撮那些只有小拇指一半长短的小鱼，撮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干的地方。沟水灌满了井，滋润着每一块田地，有水的日子大人们的脾气都柔和起来，任凭小孩们在沟里翻江倒海。沟里一有水，在腾冲城里文教局上班的姑爹便请假赶回家帮衬姑妈侍弄庄稼，就会带上只有城里才有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来给表兄表妹，给前来帮忙的亲朋邻居。听闻姑爹回家，不几日，三姑妈家里就挤满了远远近近走亲戚的小孩。而小小的我，早就以主人自居了。
不但三姑妈家，小时候的我们也是喜欢走所有亲戚家的。
但凡姑妈、舅妈、姨妈亲戚家有红白客事，不用上学的小孩们总是要追撵着大人一起去。客事结束，往往也是不跟大人回家，大多时候是亲戚间早就约好了住上几宿的。没有约过的时日，大人生怕给亲戚家添乱添麻烦，就想强行带着小孩一起返回家，小孩们就不顾一切地撒泼耍赖，赖在地上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硬是不起来，在亲戚家的挽留下和小孩们只是住一天两天的信誓旦旦下，多数时候总是如愿以偿。也有眼看着客事结束，算计好在大人回家的时候便躲了起来，揭地三尺已然是找不到，又等不得，大人们只好先行回家，一次次成全着小孩们伎俩得逞。
虽是发了誓，作了保证和承诺，一两天就回家是不可能的，三五天也不可能。乐不思蜀，想必每一个走亲戚的小孩心底都是住着阿斗的。在大人们一次次带信催促下，眼瞅着亲戚家玩的吃的都差不多了，才动了返回家的念头。每每亲戚家的小孩也是要送一截，这一送就是张郎送李郎，小孩们又换了个地方好吃好在起来。更有着横竖不回家的，想弟弟那年在曲石王家三姨爹家就是这样，三姨妈和姨兄姨姐们本是太热情，太宠爱他了，赖在姨妈家不是一两天，也不是一两个礼拜，差不多一两个月了吧，接不回家，送也不回家。弟弟虽是人幼小，牛犟劲却不小，母亲一个人是武制不了他的，便约着年轻力盛的姨兄一起欲强行带他回家，弟弟把大姨兄的头发都薅掉得一把把的，脸抓得一股股的也带不回家，气得母亲骂弟弟不要他回家了，阿斗弟弟回怼母亲：他本不回家，他本不是江南人是王家人，本不姓赵，姓三姨爹家的王了，气得母亲哭笑不得。
春节拜年走亲戚是小孩们的最爱。老家里，本年有做过红白喜事的亲戚家，是必须有拜年礼节的，无论山遥路远。那时每家每户糊口都是很忙的，交通基本是靠走的，拜年的礼物仅是自家舂的糯米耙耙和一小块肉，但人是必须亲自前往的，所谓人到人情到，实打实的礼轻人意重，讲的是礼和情，不似现在的红包飘飞，人情味淡了些，人情世故味更甚了些。
礼节，西练江东银杏村大姑爹家最是注重。大姑妈心灵手巧，不但腌辣做得好，泡的辣椒香脆，手工更是了得，刺绣栩栩如生，用黏薯和水菜果打的鞋垫配上刺绣美观耐用，差不多我们小一辈都是背过大姑妈做的背幺，穿过她做的有刺绣的衣裤、鞋袜的。不仅是我，如今，家里依然珍藏着大姑妈亲手给我儿子做的小衣小裤。
大姑妈家整个村子里都是粗大的银杏树，我们小孩是爬不上去的，便把精力放在家门口那棵石榴树上，用弹弓射停留在树梢上的麻雀，也试图用胶水粘，却是麻雀毛都得不到一丝，恼怒的是麻雀们故意忽飞忽停挑逗着我，也三五成群一起叽叽喳喳的嘲弄着我。感谢大姑爹家整个巷道的人家们，虽是几经起房盖屋，石榴树依然保留完好至今，只是很难见到树上的麻雀了。我思忖，当年那些麻雀是不是专门为了勾引我到大姑妈家走亲戚，专门飞来撩骚我在江东银杏村童年时光的吧。
在大姑妈家待多久都记不得了，来时穿的衣服脏了就换上年龄相仿的三表姐的，也不怕那里的人笑话我不分男女有别。衣服脏了换，换了脏，脏了又换，我终于是想起要回家了。大姑妈的心很细也很软，每次返回家都要给我准备好大兜小兜的东西，有白果，有我爱吃的腌菜，还有她亲手做的衣物等的，更是要塞给我一块五块钱的。然后陪同大姑爹一直送我到鬼磨针，到河坎头，要不是担心家里晒着刚打的布壳，怕是要送过卧龙桥，送到江南了，望着姑爹背着我走下河坎头的背影，姑妈哽咽着声音反复的叮嘱大姑爹要多背我一截呢。
童年的日子随意过着，连读书也是随意的。周五下午放学，在塘子边邂逅高我两年级的二表兄正在专心致志地看别人捉鱼，我也停步在他身边看起来。看到捉鱼人收最后一网，这时差不多天要黑了。没有约，就跟着二表兄走回家。到家的时候二姑妈炖在锅里的饭菜都已经凉了，见我来，二姑妈翻出干鸡枞罐抓了一大把放在我的碗头，也抓了几丝放给二表兄，惹得二表兄一边扒饭一边往我的碗里看。母亲左右等不见我回家，就找到了二姑妈家，母亲晓得是接不走我的，打好招呼后就一个人走了。
是夜，表兄弟俩一宿讲不完的话，不知道讲了些什么。
周六上午我俩在水井河头百无聊赖地看着下方井里洗衣洗菜的人。一辆拖拉机停在了代销店面前，买了一盒火柴后约守店的老板说：走，上云都街。老板说：忙不赢。二表兄我俩如同大梦惊醒，异口同声：走，上云都街!便爬上了拖拉机车厢。开拖拉机的人问：你两个克哪股?云都街!大人给认得?认得呢!么扶好嘎!然后挂挡，一路嘟嘟嘟着到了云都街，到了三姑妈家。当天是不折返回家的了，周日咋过回家，到时又说了!作业也是管顾不得了。
小时候，走亲戚就是这样的随意，洒脱，今天时常刷到那些“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文案，比较起来，是那么的苍白和矫情。
有一种说走就走的旅行，叫小时候走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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