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匣以外 (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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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5日,作为中文系新生入校报到。此刻,我的心尚未被身为役,在校园篮球场的十字路口,我正视着昏黄的天空,浓厚的云覆盖在远处的楼上,一些灯光使其逐渐发散,没有现实和浪漫主义之分,也没有堂吉诃德与阿贵的对比。我没有到达世界的边缘,我只是在虹桥上看见南湖中无数刚开放的睡莲。
几人中,我最先见到的是德朝,误以为他占了我网上选好的床位,于是把他放好的床铺全都换到另一张床上,并留下纸条说明情况。见到真人时,他黢黑的面颊特别符合高原的特色,由于还未进入师范的模式矫正,滇东北方言的尾调还带着一些短暂的干燥,让人联想到秋末的枯水期。他的对床是李阳,两人是高中补习时的同学,其比较瘦削,但骨架上有一些肌肉,爆发与耐力都不错。官玺是巍山人,古老的南诏让人幻想,就像遥远洱海边的扎染,能够吸引蝴蝶;志虎是祖辈从江西逃难过来,后在凤庆汉化了的彝族,我惦记了滇红茶很多年,但一切都沉淀在时间里,自然有了底味。
宿舍在四楼,之前的学长曾手书“聚贤居”悬挂在门檐,一些落了灰的假竹叶和藤蔓杂乱地穿插在天花板上,并有宋代陈与义的词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我自觉未脱俗入雅,这个楼层的窗外,赏月位置不佳,看花也勉强,楼下的几株樱花长势不好,我们的到来也始终没有平添什么,只有阳光和雨水声可以猛烈地击穿玻璃而成为某种时间的注脚,或多或少地生出文学生的愁苦。桃苑九栋与知味园有着东西走向的过道,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候就像蓬勃的火堆在孔洞外燃烧,然后照进我们的眼睛。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场景,我总是太匆忙,一晃而不如是。
第一晚的卧谈会,心想这群文学生肯定心中有些笔墨,一问他们都写过几十万字的小说,我暗悻自己一个写诗的,只有两本信笺的杂句,而且还上不了台面,我很长时间不敢在人前读出来。我一直保持着喑哑的自卑,就算后来排练舞台剧,我也只充当导演和编剧的角色,迫不得已要上台,也只想当个几乎无台词的路人甲。我臃肿的身体和厚长的头发让我在二十岁以前没有泛起生命的水波,那时,我所理解的天赋还没有后天的成分,我没有体验很多的生活,很少阅读经典的东西,我的局限是显而易见的,佼佼者最开始冒尖,我仍旧崇尚中庸,不险快地涉过河岸去。
12月30日,我第一次触碰到漫天大雪。等到决心去看雪时,茫茫一片已被前人踩踏得淋漓不存,我们在花坛上躺下,在长椅上写名字,抖落冬樱花的积雪,一切都很惊喜。之后,从湿黄的泥色中将近捧出了那些洁白的雪,堆了一个低矮的雪人,纵然与周围的成品相比显得没有特色,但这依然是我的唯一。当它融化以后,我们也没有那么欢快了。
班群里有个相册,“追不上的青春,总是藏在咔嚓的每个瞬间,那就是将青春打印出来装进书里”,但那些未爆炸的气球和闪烁的灯光,需要冥思苦想的拍照造型和活动策划,湛蓝的背景和刚活跃起来的气氛,都被及时地撤走了。青年节所领的证书,语言学课所展示的笔记最后只有一个红色的光晕,我们的现代汉语老师第一堂课就表示“你们说的不是人话”,这么多年了,我们应该都还是不明所以,毕竟,这些一遍而过的东西,谁还能够复刻与纠结?我曾经也因为要喝一杯新鲜磨煮的咖啡而错过宿舍关门的时间,以至于有了人生的唯一一次通宵,酒精灯的微小火焰闪烁着城市的街道,充满酒精、烟草、悲伤、失恋,假装文绉绉的二十一岁之后,又上层楼的年轻人终于知道要把无限的流水放在器具里。
西方哲学课上,老师让我们讨论苏格拉底的《大希庇阿斯篇》并论证何为美,“美的东西之所以为美,也是由于美”,我们用了很多精巧的譬喻和物品去修饰美,却都始终不能确定美的意义。这一过程并非徒劳,我们清楚地知道有始无终、物是人非、青丝白雪的遗憾,一杯苦酒无法销释和定义哀愁本身。当我发觉到我的可耻时,任何的思辨者都得不到结论,我们的老师总提及冲淡、边缘、介入、多余、感性,可到头来我们无法具体地赏识生活与生命。表面上的东西似乎在我们的掌心,又似乎和德朝老家房子后的废弃铁轨一样,拉煤的火车早已停运了,却还是留下一路的漆黑,我们无比茫然,我们的未来似乎尽在希望中,不丑不美,也不情愿。
在我看来,德朝是最有悲催情节的人。考试时,别人奋笔疾书,他总是最先交卷,这让我慌得在心里骂娘,文科考试主打背诵内容多,答题字数多,若有难题,半天也得憋出很多字来,他提前走时,我往往还在用力憋出答案。然而不意味着准确和良好,一次考试三门,他都是差一分过线,这样的事情很难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他却不止一次。在后来的各种考试中,他也依旧不间断地落榜,受到诅咒一般,久得不到命运的馈赠。毕业第一年,我们都忙于四处奔波,谋求就业,之后,他在家从事过一段时间的养殖,宣威这座每家每户都会制作火腿的城市,养猪却不如意,他失败了。那一年清明,我们在他家中吃过其母亲所煮的火腿便不能忘怀,我让他给我寄一只,他竟开玩笑要送我猪仔让我自己养,他实在无心无力,不能出拔。大棚种草莓也失败了,我不可想象那些在半坡上的农田会被大雨冲毁,当时我看着他发出的视频,似乎也感受到了绝望。现在,他在当地法院做一个无编制的书记员,每天都往乡下奔走解决各种俗世纷争,他介入世界的方式必须要先竖起中指,大骂这个垃圾,然后才在粗糙的手掌和面颊上流露出一些疲倦和无奈。
李阳到底会不会弹琴,不得而知。他的琴总在床头匣中,很少拿出来摆弄,我眼看着琴丝生出锈迹,直到这把琴被打包带走。他看了很多的小说,第一次知道耽改与耽美就是他所说的,他也写过很多的小说,前一段时间,他说人们绝对想不到他还在写,我不知道他的内容和故事情节,他把自己描绘成武士或者英雄。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是敬佩他的,他可以连续很长时间熬夜写情书,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和画出来,成为一本厚重的真情之物。表白被拒,他立马剪了光头,烧了情书和照片,他的爱是直接的到来和毁灭,我们打趣他还是太过年轻。事实如此,我们在爱恨情仇里感受到的还是微末而已。他的毕业论文讨论了《人世间》的许多人物,冥冥中,他心有所同,喧闹的世界从群像回归到个体之后,究竟如何渺小与苍白,他需要获得答案,我也是。当他在勐腊县一所高中任教时,我总想象热带雨林的河流与犀鸟要来到他的身旁,无比鲜活。他重新拿出旧琴,我问他还会响吗?他说,肯定的。可我依旧没听到。
志虎喜欢王梵志“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一诗,他有一定通透的智慧,在很多老师看来天生就是搞文艺评论的材料,他读尼采、老庄、关汉卿和曹雪芹,他的功底和视野比我们这几个半吊子的文学生强很多。作为美学研究生的他正在参与各种学术活动,之前更多的则像个忧郁的手模和穿搭博主,总透露着缓性的生活气息。他不会做饭,我们曾目睹他把面条煮得一塌糊涂,在租房子的时段里,他终于学会了煮面,我颇觉欣慰,也实在无言。想让他换换口味,做几个简单的菜品,但他却纠结先放紫菜还是先打蛋花。面对具体的生活,他显得有些不实际,纸上得来终觉浅,不像他跳广场舞,在人群身后随意舞动,没人在意,自己欢乐就好。我们穿过城市,到山中捡菌子,一无所获,我们在白石江公园悠然走着,在麒麟花园的旧书摊讨价还价,生活并未花费多少气力,也很难形成理论体系,我不知道,志虎要做何解,总不该也在知乎上搜索答案吧!
官玺在我们几人中年纪最小,也最先找到工作。大学的前两年,他像我们一样迷茫度过,直到谈了新的恋爱,便开了窍到图书馆学习,早早筹划未来。他在普洱教书,与在西双版纳的女友相隔不远,他在尽可能地打破异地的限制,或许,我们这一群中,他应该最先结婚生子,最先获得幸福。我想起他曾撮合我和一个女生,当时他喝醉了酒,点名让女生送他并喊我去接回去,他借着酒劲强势地喊我抓住机会表白,不然他要如何如何。我是那么慌乱,当时他有一些中毒的迹象,全身肌肉僵硬,我们把他横放在床上,几个人合力给他搓四肢,生怕发生什么。再次提及,他怯怯地笑,打马虎说不记得了。可我的记忆是如此清晰。
我有很多东西不能忘记,那个秋季至今,我听到了风中的一切回音。我们离别时在各自的论文致谢里提到生命里的这段时光。他们知道,我实际是一个十分可鄙的俗人,他们给我拔的白发又长出来了,我们在云南的版图上相隔遥远。我无法慰藉这日复一日悲苦的生活,我擅长回忆和怀疑。一位老师一开始就花费几周的时间讲解周易和教卜卦,可我们谁都没学会。我们承载灵魂的肉体从昏暗的灯光中并排走出来的时候,德朝的步子最大,李阳的最灵活,官玺忙着回复消息,志虎想着停下来拍一拍路边的花,而我要等他们走出去了才快步追上去。
我思考着生命的质变,酸菜猪脚和小馄饨都相较划算饱腹,但终究只能选其一,这是我们刚经历的青春,人群散去,能够均分的也只有这些记忆的零细了。谢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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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杨冬燕